Friday, September 30, 2011

Sogo 买西装之旅

走在地铁站,奔跑着进入快关门的火车;在大街上,越过车辆穿行的马路,进入灯火辉煌的百货公司,寻猎适合的西装;快步走上一阶一阶的电梯;在夜色弥漫的城市,散步在人行道上......

去这样的地方,即使过着再普通不过的生活,你牵着我,我牵着你,就是一种浪迹天涯的感觉。

Friday, September 16, 2011

那个我,还在

眼前又是那一扇窗。生锈的铁柄,浅蓝色的门面,铁柄附近蓝漆脱落,露出深褐色的门板,被白蚁蛀了一段。这是一扇我所熟悉的门。不由自主地,我伸出手,握住手柄轻轻“嗝吱”一转,还未推开门,猛然,里面一股强劲的力量快速把门往内一拉,门打开了。我吓了一跳。那是父亲。我怯怯地忘了他一眼。他的手往紧绷的脸上揩一揩,目无表情,从我娇小的身边一箭步走过,走进我身后一团黑暗里。

我醒来。凌晨两点。在微弱的月光投射下,依稀看清墙上铁窗的影子。定了定神,墙上画渐渐有了轮廓,是那几朵向日葵。对,这是我的房间,现在的房间。这是我的床褥,新买的橙色床单。前一秒,在梦里我回到儿时住的排屋里,看见那扇旧门,再次经历十年前的那个下午的那一瞬间。心跳还兀自不肯放缓。我不断努力回溯,努力回溯……刚才那梦境里,在记忆里,或十年前的真实场景里,父亲究竟哭了没有?无论哪一个时段的我,都看不清楚他脸上是否有泪。他揩的是否真的是泪。

记忆里,在还未开门之前,厨房里传来一段低沉却激烈的聒噪。爸妈在吵架吗?为什么吵架?这样的前奏让我更加相信,那个平时脾气暴躁,言行狂傲的父亲,好像哭了。

我想起那段不怎么安宁的日子。那时候小学老师要我们填写个人资料。小孩们各自拿起笔,在雪白的纸上一笔一划,缓慢且用力地填上自己的名字。我还记得那个三十来岁的长发老师,瓜子脸,不爱笑。嘴角一颗小黑痣让她的严肃缺了一点庄重。我好不容易写到了父亲工作那一栏,抬起头问:老师,董事长马来文怎么写?

你爸爸是董事长咩?

哦,是咯。

是什么董事长?

……就是董事长啊,我爸爸是做董事长的。

我语气笃定,还有点神气。老师皱了皱眉头,不耐烦地随手给了我一排字母。

父亲其实是一名商人。那时我对职场专用名词不甚了解。我们住在那一间花园排屋里。前院小小的泥地上,种着一株大红花树,花儿艳红欲滴,衬托野烈的太阳。周末,父亲驾着淡绿色的新车回家。他下了车,微笑着,亲了我的脸颊。美好的气息将至未至,当他还是董事长的时候。

之后他不再是董事长了。工作回家,他便坐在沙发上看连续剧,眉头深锁,把沙发坐得凹陷变形,才姗姗在午夜中睡去。压力在他脸上压出岁月的皱褶。我听人家说了,那叫经济大风暴,很多公司都倒闭了。像父亲的一样。

大红花的红变成了暴烈的印记。

银行找上门来威胁要把车子拖走,也打电话来催债,我假装父亲不在。婆婆总是心疼地偷偷把钱塞在我手上。母亲的眉头总是抚不平。周末父亲拖着疲惫身躯到家,职场拼搏的风尘在脸上厚厚一层。母亲为了分担家计,毅然踏出家门从商,把时间分给了外面的世界。我的世界在转变,我的玩具、收藏品……乃至我每天早晨被温柔唤醒的幸福,顿时成一片紊乱。

那是一个常有骤雨的时代。

某个下午,家里买了一台电脑。全家如获至宝,同时如履薄冰。我以大姐的姿态操控这台机器,不知哪来的自信,在关机的时候,我坚持一选了Shut Down就能按CPU上的开关。电脑原本循规蹈矩地关闭程序,被我半路一按便顿时荧幕全黑。在一旁的父亲破口大骂: 笨死了,哪里是这样关电脑的,等下弄坏了怎样?

那一道眼神,很锋利。我生性温和,只有低头闪躲,窝囊不敢忤逆。一句一句的喝斥锵锵打在我头上。刚才的大姐气焰一下子冰冻起来。我被锁在这个杀气极重的氛围里,无处躲藏。直到他转身,全家人才松了一口气,空气里还凝固着沉默。我假借睡觉之名,躲到被窝里去,试图躲过晚饭桌前泪流不止的窘境。

我的无知,粗枝大叶和妄自尊大,被父亲彻彻底底地抖了出来。

暴风雨来得不止一次。有些时候,衣服忘了折好,扫地不够利落,茶泡得不好,雨点便往身上打来。一阵阵强风把我吹得摇摇欲坠。软弱的我居然只是站在原地,什么也不说,手竟开始颤抖。被骂不可怕,怕的却是把冰冷都收进皮肤里,任尘埃落定于心口上。我真的那么差吗?

晚上我睡不着,对于许多挂在眼角的泪滴,无能为力。夜里,天空闪着雷电,无声的,吵不醒熟睡的人,却一道一道劈在我的天空。雷电真的无所不在。由远而近,再从近拉远。云层浓密,闪电照亮了云的轮廓,差点让我看到云后的天堂。我曾经怀疑这些是幻觉,那或许是我心境的投影。翻起身来,我往前院张望,父亲的车子还不在呢。这么晚了怎么还没到家?脑子立即浮现他揩泪的那一幕。当他那颗不知是否存在过的眼泪落下时,他必然是绝顶悲伤。他是不是不回来了?是不是绝望了?是不是放弃了?脑神经在活跃乱窜,最后眼睛阖也阖不上,该死的恐惧又得逞……窗外的闪电更显猖狂。

事情的后来,自然是父亲从城里披星戴月,回到了家里。可这让我第一次看见自己想象力之丰富和负面,遥胜那些魁魅魍魉的惊吓程度,常把自己弄哭,少有例外。心灵它过敏得厉害。眼泪渗入枕头里、被窝里;掉在冲凉房的地上。为了不被发现,偶尔还得用一些爽身粉抹在泛红的鼻子上,掩饰尴尬。

人到了一个极限,很自然地会调适自己让自己好过一点。我的叛逆期始于沉默,就是让所有尖锐呛鼻的字眼一并风过耳际。只有这样,我才能不失体面地继续生存。

“这么久了,你还没有去银行申请降低利息吗?现在没有人像我们这样给那么高了,你不知道?每次总是爱拖拖拖……”

“好啦好啦好啦!”楼下又是不欢而散。

我在楼上。尽我叛逆之能事――埋头,做功课。这不关我的事,不关!那是大人的世界,让他们自己烦恼去!另外,我要做一个自由人,就算你嫌我骂我训我,我做不好就是做不好。你能怎的?

把自己与繁琐的世界隔离,偶尔劈头而来一阵暴风雨,我淋湿了一身。擦干就好,别太在意。经过长年累月的提炼,我有了一个隐形盾牌,表面唯唯诺诺,只为阻挡别人的喝斥。

翻开陈年旧照,童年的我,眼睛里有一层灰朦的雾,有点固执,有点防备,又有点寂寞。仿佛若有所思,笑也笑得不干脆。那是个粗心自卑又爱胡思乱想的小孩子。我窥视她眼神中影影绰绰的沮丧,那是和恐惧搏斗之后的疲态。她没有走开过,一直躲在我的心里头,透过我的眼睛看世界。或许,每个人都会秘密收藏一个童年的自己,在夜阑人静时钻进你的梦里。

所以,报章上什么孩童心理建设,亲子互动,人格养成……我非常赞同,并且下意识收藏在脑子里。那是真的,有些脆弱的东西,一旦被扭曲,就晚了。我相信着。

所以,当我看见小甥女时,我像被打了一枪那般震撼。

她是个漂亮的小女孩,有白皙稚嫩的皮肤,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,无邪 。她绑了一条辫子,看见人,就只懂怯怯地笑。笑起来嘴边有一个梨涡,别人问她问题,她还是那般羞怯地笑,声量小得只有把耳朵贴近她的嘴边才听得见。再追问,她便迅速躲到她外婆身后,扯住外婆的衣角,只露半张脸。她那双大眼睛,像滑手的泥鳅,钻来滑去就是不敢正视人。当她小嘴半张正想答话时,她外婆已经开口大骂。

我讶异,她外婆对她居然有那么多怨言,顷刻间便翻箱倒柜地全摊在大家耳边。四年级了还是一个朋友也没有。铅笔橡皮擦老是被人拿走。她单身的妈妈给她买回来的颜色笔,隔天就宣告失踪,考卷上经常是鸭蛋。不会讲话,别人问你东西也别别扭扭地,哪有那么笨的小孩子?真是没有头脑!回去看我打不打你!

而她,居然还拉着衣角不放,静静地。还是盯着我笑,脸上摆出的不是委屈,仿佛被骂的是别人不是她。我更加讶异。这是一种死而后生的过程啊,什么三八婆、笨蛋、没有用的小孩……她照单全收了。她或许曾经渴望被珍惜,可是现在或许没有了;或许曾经希望被赞扬,可是现在可能放弃了。再多难以入耳的话都被她吸进心里那个黑洞里去。看出来了,她早就练就一身本领——把伤口隐藏得密密实实。

我转身对她说:“今天你很漂亮哦。下星期来我家好不好?我跟你一起念书,带你去玩。好吗?”她怯怯地点点头。

我救不了她的。我知道。

十句正面的话,也抵消不了一句恶言带来的后果。因为你不会记得那十句是什么,只会把那一句坏话镶在回忆里。拓展自己的世界之前,哪一个人不曾年幼和胆怯?可是总有人会忘记自己是怎么走过来的。所以,才会有人把孩子逼退到一个狭窄的角落,在他们还没有学会探索世界之前,把他们的勇气没收了。有一天,她会看见自己的照片,感叹那灰暗的眼神。然后对自己说,如果只有挫折,没有伤害,世界原本是多么美好。

十年后的清晨,她或许有梦,记起有人曾经说过她是多么美丽。